中国汉代哲学家王充论述了肉体和灵魂的关系:“天下无独燃之火,世间安得有无体独知之精。”(袁进华/绘)
从小到大,我们都似乎被教着与自己的肉体对立。
孟子有名言: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,行拂乱其所为也,所以动心忍性,增益其所不能。”意思就是要被虐或者自虐到一定的“凶险”程度,才可以达到精神的升华。我们经常说的“凤凰涅槃”,也不过如此了吧?
如何把哲理说透,也许只有参透语言的艺术手法才可以。从这个角度说,孟子很有语言大师的风范。
求学向知,必要头悬梁锥刺股,整得求知像是受刑。说实话,这么困了何不先睡一会儿呢?这么硬撑着我看也未必能学得进任何东西。
真爱读书的人,应该会像清代诗人袁枚写过的那首《寒夜》:“寒夜读书忘却眠,锦裘香尽炉无烟。美人含怒夺灯去,问郎知是几更天。”卡夫卡就是被这首诗给迷住了,他与订婚的女友在通信中好几回都在讨论这首诗,讨论的结果是他取消了与她的婚约。在他而言,写小说远比结婚这件事更重要,所以干脆连美人也不要了。
除了求学像受刑,我们还提倡过孝道就是割股疗亲、卧冰求鲤——这样的孝道接近自虐。最近听一位亲戚讲,如今香港的学生小升初、初升高时考国文还要考这方面的内容,我表示很诧异。孝敬长辈的内涵有些可以传承,有些举动如今只能看作是笑话。你说割股疗亲的生生弄出一个伤口,卧冰求鲤八成是要感冒,病人还没有治好又搭上你一个,这以后究竟是请你来照顾病人呢?还是要让病人来照顾你?
种种对于肉体的为难,发展到“存天理、灭人欲”被庸俗化的时候,人们终于意识到整个认知的荒唐。事情发展到极端,常识判断终于恢复了理性。
肉体天生是软弱的,向往享受的,当然我们可以对欲望加以节制。比较好的状态是“暮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”。你看,不缺衣不少穿,安安适适,肉体的舒适自然会带来精神的安适。
如果能够安贫乐道,就可以称为贤者了,而不是再加以更多的摧残。正如孔夫子所赞曰“贤哉回也,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。贤哉回也。”以此标准,许多升斗小民何尝不可以称为贤者呢?
不过,我们更加推崇的是另一个著名的论断“文王拘而演《周易》;仲尼厄而作《春秋》;屈原放逐,乃赋《离骚》;左丘失明,厥有《国语》;孙子膑脚,《兵法》修列;不韦迁蜀,世传《吕览》;韩非国秦,《说难》《孤愤》;《诗》三百篇,大底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”。
似乎肉体不遭受摧残、精神不遭受磨难,都无法有杰出的精神产品一样。我却更加相信乔治·奥威尔的《1984》告诉我的真相:任何一个肉体都可以轻易被摧毁。黄金乡的爱情,会因为肉体的摧残而相互背叛;曾经能够进行的独立思考,也会因为肉体的摧残而彻底丧失。
根本不存在坚不可摧的肉体和精神。如果存在,那是加诸的摧残还不够残酷。对他人肉体的摧残,其实是人这一种生物独特的残酷。地球上,几乎不存在其他生物大规模的同类相残和彼此仇恨。我们感叹许多烈士的勇敢,其实许多烈士被摧残到最后都是身心俱裂——也许这正是烈士的过人之处。
当然作为普通人,我们一生当中可能不会经受这样严酷的考验。如今我们常常认真讨论的是,好看的皮囊比不过有趣的灵魂。可是,在我看来,好看而健康的皮囊明明也很珍贵啊,为什么总要把两者对立起来、势如水火呢?
想起了网上曾经流行的一句话:“好看的皮囊你养不起,有趣的灵魂又看不上你。”我们在纠结之际,不妨看看我们自己——好看和有趣兼得很难,不过也没难到需要跨越喜马拉雅山的地步。
周国平先生说:“肉体使人难堪不在于它有欲望,而在于它迟早有一天会因为疾病和衰老……变成一个奇怪的无用的东西。再活泼的精神也……终将被它拖向衰败,与它同归于尽。一颗仍然生气勃勃的心灵却注定要为背弃它的肉体殉葬,世上没有比这更使精神感到屈辱的事情了。所谓灵与肉的冲突,唯在此时最触目惊心。”正是这一绝望的结局让这位哲学家也感到为难,所以他又说:“一个人在肉体需要得到了满足的基础上,他的剩余精力必然要投向对精神需要的追求,而精神需要有高低之分,由此分出了人的灵魂和生命质量的优劣。”因为有前面的铺垫,这句话怎么听着都有点无奈和牵强。
肉体和灵魂本来就没有非此即彼对立的关系,如果酒杯美好,不代表盛的酒就是劣质,反之亦然。就连托尔斯泰这样对自己要求无限精神高度的人在《幼年》这部小说中也都憾恨外表的不够美好呢:“……我确信我不是一个美男子,而且也使我相信我一定会做个聪明的好孩子。虽然如此,我还是时常悲观失望:我想象,一个像我这样长着大鼻子、厚嘴唇和灰色小眼睛的人,在世界上是不会得到幸福的;我请求上帝创造奇迹,使我变成美男子,我情愿牺牲我现有的一切和将来能有的一切,来换取一张好看的面孔。”
若真要我选择,我也一定会在选择好看的皮囊、有趣的灵魂中徘徊难定啊。记得有一位老师说过,“人生如蚁却能美如神”,但即使不能美如神,我们也可以心向往之啊!我们要如同珍视自己的精神一样好好看护自己的肉体。
因为,肉体本来就是灵魂的易碎的盛酒器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