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一辈子只戴过一枚“戒指”:顶针。
这枚铁制“戒指”的年龄比我还要大,是母亲新婚后不久在集镇上自己买来的。等我记事时,顶针已经氧化发黑,但仍油亮光洁。它通常和针线们一起,安静地躺在一个草筐里。
不是所有的针线活都需要顶针,它像沉默而又强大的将军,在针遇到厚或者硬的衣物时才出场。这时,母亲会把顶针戴到中指上,用针头挠一挠头皮,然后刺入衣物,再用顶针抵住针鼻儿,略发力,针尖即透过衣物。
记忆中,在做棉衣和纳鞋底时,母亲用顶针最多,通常是在忙完一天的劳作之后。煤油灯下,我读书写字,母亲做针线活。棉衣不能等到冬天再做,秋初就要动手,布是街市上买来的粗布,多是深蓝色,裁剪成一块一块,里面缝进厚厚的当季棉花。鞋底多层,既硬且厚,需要大针甚至细锥子以粗线密密麻麻固定,母亲总是用大力把针插正、插进鞋底,再用顶针使劲推挤针鼻儿,针透过鞋底,那粗线就在鞋面上留下一个凸点。母亲如此反复,那些凸点就工工整整排列起来,鞋面就多了骨骼,具备了和泥土、石块和时间抗衡的力量。
我家五口人,棉衣棉裤、单鞋冬鞋,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多出自母亲的手,有些乡邻和亲戚,也常在冬闲时节请母亲缝衣做鞋。想来那顶针是用了千次万次,而母亲的右手中指也因长期戴着顶针而骨骼粗大,覆以一层厚厚的老茧,以至于有一段时间都无法套进顶针,在赶鞋底时,她中指戴顶针部位皮开肉绽是常有的事。
母亲和顶针密切配合下的作品,在村里是出了名的。每逢冬季来临,我和弟弟妹妹总是可以穿到最新最温暖也最好看的棉衣棉鞋,引来一路的夸赞和羡慕。小孩子顽皮,棉衣穿了一季之后就会破损,等到春夏时,母亲喜欢把它们拿到大树下。阳光筛过,叶子在衣服上投射出不同的影形。母亲把破损处对上影子,勾线,取图,修补,缝制,不一会儿,那破损处就长出了一片叶子,像精心别致的装饰,哪里有人知道这美感来自于大自然呢。
母亲的顶针多次险些遗失,最难忘的一次是1991年夏天的那场洪水,村里几乎家家屋里进水,我家那个放针线的草筐顺水漂流。等到发现时,草筐已倾覆,顶针不知落在何处。等到水退去,母亲沿途细寻,翻遍每一处泥泞水洼。没有找到的几日里,母亲总是念叨那只父亲口中“一块钱都不值”的顶针。等到天晴路干,我和弟弟每人拖着一块大磁铁去路上搜寻,终于在一处草丛中找到了那个灰头土脸的顶针。
母亲如获至宝,给她的“戒指”滴上香油,用棉布反复擦拭,那顶针又在煤油灯下泛出光芒来。等到我和弟弟陆续上中学,物资渐渐充裕,母亲的顶针,越来越无用武之地了。好在后来,她接受了时代的变迁和子女的变化,而只把和顶针一起配合的劳作当作一种消遣和美好生活的锦上添花。等到我有了孩子,她总会在春秋两季,给孙女送来几双鞋。后来,母亲病了,卧榻时仍在做针线活,她已经推不动顶针了,她把她的“戒指”套在了父亲手上,她刺一次针,父亲推一下顶针,空气变得舒缓宁静。
母亲走之后,床侧的柜子里有6双大大小小、单厚不一的布鞋。那顶针在角落里渐渐落满尘埃,后来不知道被父亲收到了哪里,再没人用到,也无人提起。
(作者单位:江苏省连云港市人民检察院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