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把我领到一块地头,安排了几句话就走了,留下空荡荡的一片麦地。我愣住了:这么大的一块地,我得干几天才能收完呀?我又该从哪里下手啊?“如果收麦的时候你嫌累,那来年就收成不好。”爷爷经常这样说。是的,我不能嫌累,今年我们全家人的口粮就靠这块地了,明年也是。但是我总可以选择从哪里开始吧。我从地的南头走到北头,大体丈量了一下,一边啃着大饼,一边心里默默估算着。今天这一整天,这块麦地就是我的战场,武器是一把镰刀,还有一壶凉水和两个又干又硬的大饼。
我最终决定从一个小洼开始这一天的劳动。麦黄的时候,几乎就是一眨眼一转身的工夫,一块地一道梁一座山就都黄了,根本不留给你选择的机会。我站在地头的时候,整块地还在熟睡,月亮还在头顶。我蹲下去的时候,像是惊醒了梦中的麦子,麦子一层一层荡漾开去,像是幼儿园里欢笑着捉迷藏的孩子。我轻轻抚摸着麦穗,像是一个孩子抚摸着母亲的秀发。
麦地不小,我一蹲下去麦地就把我藏起来了。风往一边吹,我看见麦穗沉甸甸涌向我。风往另一边吹的时候,我的眼前又全是亮晶晶光闪闪的叶子。都说是风把麦子吹熟了,我想,也是风,在我们的脸上吹出了皱纹,让我们变老,变得越来越经不起风吹。想到这里,我摸了摸额头,我的额头冰凉,像是一块荒芜的田地。
麦熟时节,整个麦地里弥漫着一缕缕麦子的芬芳,和着泥土的清香,时远时近。左手拢齐,右手下刀,小心堆放,扎捆……对于收麦,我绝对是个行家,我甚至知道怎样放置麦子们会让它们感觉舒服。每年钻进麦田收割,我都觉得,自己也是麦子,是麦田的一部分,是大山的一部分。
每一次割完一垄麦,我就从地头站起来看看天,看看剩下的麦子,顺便喝一口水或者发呆几分钟。爷爷说一个人干活最累,那是因为没有人和你说话,没有人超越你或者会被你超越。这是最糟糕的。一天,我到山里去割草,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割满一筐——过几分钟我就习惯性地抬头看看周围有没有人经过,有个人说说话也好啊,我想。四周静悄悄的,我干咳了几声,只听见山那边远远地传来回音,我再干咳几声,又听见回音。继续干活吧,我自言自语了几句。
麦地里窸窸窣窣地响,我站起身,以为是一只野兔或者一只狐狸。我提着镰刀,蹑手蹑脚地循声走过去。走近才看清楚,原来是一窝野鸡。我怔住了。领头的野鸡发现了我,敌意地远远盯着我,时刻准备着发起进攻的样子。我认识它们,还在春天除草的时候,我就见过它们,那时是两只。显然,它们已经不认识我了。我站在麦垄里犹豫不决,手中的镰刀却慢慢松开了。我倒了半碗水放在麦地里。走吧,今天晚上就离开这片麦地吧,因为明天这地里的麦子就收了,你们就没有掩护喽。它们看也没看我的水碗,嘎嘎叫着一溜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。
这块地里有一座旧坟,不知是谁家的,好多年也没见有人来添土焚香。我每次半跪着经过的时候,都有意无意地看一眼。一个人死了,就像一季的麦子收进了粮仓。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,我觉得我应该坐下来休息一会儿,吃点东西。我小心翼翼地坐在坟头,拿出水和干粮,掰几瓣干粮放在坟头,往坟头倒点水——可怜的人啊,死了,连他的亲人也忘了他!而对于我来说,坟头这棵半死不活的树正好给我提供了一个避暑的好地点。
天微微暗下去的时候,我开始收拾散落在麦地里的麦捆。白天大家伙都忙着干活,谁也顾不上和谁打声招呼,月亮上来了才清楚看见。忙了一整天,该回家了,就听见山梁的这头有人喊一声,那边有人应一声,才知道原来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,还有很多人在麦地里。难得赶上今年这样一个丰收之年,收麦就像是一个最隆重的节日,也更像是一场战斗。
父亲说,收麦的过程就是从鸦雀嘴里夺食的过程,但要记住不能收得太干净。太干净了,鸦雀就没得吃了。我把麦捆认真地垛好,又特意留了一捆放在顶上。鸟儿们,希望来年还经常光顾我的田地,吃掉那些可憎的害虫。更希望,明年还是这样一个丰收年!
(作者单位:浙江省宁波市人民检察院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