久在异乡,有时难免想起故乡的陈年旧事。更有老院子门前那棵绿阴如盖的老桑树时常在眼前浮现。她历经沧桑,有为人解除病患的灵性,曾给世代农家带来祥瑞,母亲叫她“桑姥姥”。桑姥姥没有同伴相陪,是方圆百里唯一的一位年逾百岁的“老人”。
四时流动,桑姥姥与天对歌。春风起了,枝条吐绿,群叶欢腾,引来无数只不知名的小鸟落在桑姥姥的枝头跳来跳去地鸣叫。一串串清脆的鸟鸣伴着桑姥姥膝下的我们嬉戏争吵,使得老院子充满生机。
夏日里,热烈而湿润的大气鼓舞着桑姥姥敞开博大襟怀,孕育满树青涩的桑葚。桑葚在热风暖雨中,渐渐地变成红色、紫色,此季的桑下更加热闹……暑假结束,红紫殆尽的桑姥姥催促我们背起书包上学去。
那是38年前的事了。一天上午,我提着满满当当的行囊准备踏上南下求学之路,走到桑姥姥跟前时,母亲抓住我的手说,等一下,只见她转过身,轻轻抬起右脚,登上凳子,右手扶着桑姥姥的躯干,竭力向上伸出左手,小心翼翼地摘下一片酽绿的桑叶后,我将母亲扶下凳子。母亲抬起捏着桑叶的手在我眼前晃晃。我明白母亲的用意,赶忙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翻开,母亲低头把桑叶轻轻放在书的中央。随即,母亲的泪水打湿了纸张。当我合上书本时,母亲猛抬头望着我,目光里流露出对我的担心与牵挂,强作笑脸地说:“太巧了,这个页码是儿的生日,桑姥姥在保佑……”母亲在桑姥姥的荫蔽下,望着我的背影远去。
童年时,我时常站在门前仰望那被凛冽的北风摇落的黄桑,看着它们飘落在屋顶,飘落在园子里,把农家院点缀得秋意斑斓。一个秋日黄昏,我不顾母亲呼唤,追踪那片随风飘摇的黄桑,跑到村外后见它徐徐降落在小河里。看着那片顺流漂泊的黄桑,我回头问母亲:黄桑要漂到哪儿去呀?母亲紧紧地拽住我的手,怒斥:“记住!不许到河边玩。”而后又平和地说,千条江河归大海,它们要流进渤海的,最后被海水淹没。我听到这解释,一种无名伤感油然而生,泪水扑簌簌地从眼角流出。母亲问我,怎么了?我说,黄桑再也不能像小鸭子一样游回来了。母亲说:“来年春天它们还会回来的——叶,年年春生,岁岁秋落。”
从那时起,每年晚秋我都要蹲在桑姥姥膝下,挑选一些色泽完美的黄桑,用针线把它们穿成长长的几串,挂在屋墙上,还要选出一些送给小伙伴做书签。这成了我的习惯,直至我走进军校。
每每踏上故乡的土地,我都会老早地举目环顾,寻找这迎我来送我走的桑姥姥。只要看见她,仿佛就看见了等我回家的母亲。去年桑葚成熟季节我回到故乡。临近村头,却未见她那伟岸身躯。我心陡然迷茫,眼前浮现出母亲采桑叶摘桑葚,坐在桑姥姥身边,边纳鞋底边给我们讲《桑姥姥》的故事……
桑姥姥是重要的医药资源。母亲出生在中医世家,将为人义务治病视为己任。家里的百草柜其中的四个抽屉分别注明荆桑、桑葚、黄桑、桑根。
端午节前,是母亲选采桑叶的时节。母亲把采下的桑叶焙干后储备在荆桑的抽屉里;几场春雨过后,绿色的桑葚不声不响地挂满枝头,渐渐长大,由绿变红、变紫,我们日夜盼望的桑葚成熟了。到了这个时候,母亲同样登着梯子采摘桑葚,焙干后储备在桑葚的抽屉里;秋天,霜打后的桑叶变得金灿灿的,母亲不失时机地采黄叶,阴干后储备在“黄桑”的抽屉里;端午节这天,是母亲采集桑根的日子。那年母亲80岁,我回故乡给母亲庆生。清晨起来,母亲说:“请桑根。”我陪着母亲来到桑姥姥跟前,母亲双手摩挲一下盘在头顶上的银色发髻,抻抻衣襟,双手接过我点燃的三炷香,郑重俯首叩拜,说:“请桑姥姥施舍一点根须,留着给人治病。”然后,用小铲刀小心翼翼地破土,取根,把暄土回填,压实;母亲采药亲力亲为,她认为,荆桑、桑葚、黄桑及桑根的成色、生长期限、生长的部位决定药效。
母亲临终前嘱咐我们:“桑姥姥是功臣,数不清治好了多少人的病,好好保护她……”
母亲走了,桑姥姥也走了。我坐在返程的车上,回望老院儿,又见母亲倚着桑姥姥向我挥手。
(作者单位:辽宁省黑山县人民检察院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