读诗会要晚上8点才开始,主事者跟我们约好7点15分从宾馆出发,而晚饭照欧洲之例,是要在读诗会之后才吃,所以下午至少还要消磨两三个小时。“自由先生”说要带我们去市区看看,尤其要带我们去赌场玩玩。有人说要睡觉,有人说要准备晚上的朗诵。我刚才在车上已经打盹,至于读诗,本人身经百战,尽管要读的诗的中文文本还不知道到哪里去打印出来,但我毫不担心,不行我就拿着笔记本电脑上场呗。“自由先生”恐怕是典型的马其顿人,碰到任何事情,都会慢条斯理地说“别急,别急,会有办法的”。“日出小姐”提议去游泳,我马上附和似的问:“有河流吗?”我心想,到处是水稻,应该有河流吧。但是,“自由先生”说,其实这一带属于北方,并没有多少水资源,附近还真没有江河湖泊,稻田供水靠的是灌溉。我恍然明白,为什么科查尼不叫鱼米之乡,而只是稻米之乡了,没有江湖,自然就没有鱼虾了。
“自由先生”曾经在科查尼生活过几年,他说,科查尼游泳池挺多的,附近就有。于是,我们三人简单准备了一下,请服务生帮叫了一辆出租车,车开出去七八分钟,我就发现,右手边的山坡下,就有一个游泳池,露天的。一开始,管理员说,他们最近不开放,后来,跟我们要价。“自由先生”抬出了斯特鲁加诗歌节,说我们是他们国家请来的中国和法国的诗人。管理员老头具有国家责任意识和国际主义精神,不仅打开了大铁门的锁,还免费。一楼的一排房子是锅炉房、泵站、卫生间等等,上面是个平台,游泳池就在平台上。没有瓷砖,只有水泥,表面曾经是磨光了的,但可能是时间久了,已经变得凹凸不平。水面上漂浮着许许多多的树叶、小树枝,还有各种昆虫,蜜蜂、蜻蜓、蝴蝶甚至苍蝇,大部分是尸体,有的还活着,正在挣扎,有的则纯粹是在玩乐。水底下则有大片大片的青苔,据说,这水是前一天新放的,而且还在不断地往里喷注。“日出小姐”是个游泳迷,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下去了。马其顿跟我小时候的中国差不多,还是一个非常自然的国度,那些动植物,哪怕是缺胳膊断腿的,也没有肮脏的嫌疑。水本身确实相当清,而且还比较温。整个游泳池里,除了我们三人,就还只有一个男士。我们在水里扑腾了好一阵子,才起身。
没有淋浴,在简陋的厕所里换衣服时,被硕大的黑蚊子追来追去,弄得很是狼狈。
在斯特鲁加时,我曾经半夜里在奥赫里德湖的沙滩上躺过许久,跟去年在以色列的地中海边上一样,没有碰到一只蚊子,尽情享受月光、涛声和梦幻。在前往科查尼的路上,“自由先生”就对我们有过预警,他说,那可是蚊子之乡,又大又凶。我小时候在江南的鱼米之乡,深受蚊子之苦;心想科查尼的蚊子不过那般吧,也就没把他的预警当回事。
当我们到达小山包时,眼看着一群蚊子像一团乌云一样,猛扑过来,真如饿虎扑食,乱叮乱咬。我小时候学英语知道,轰炸机叫蚊子;现在我才切身感到这种叫法的真实性。我手里拿着的任何东西都是应急的武器,试图驱赶它们。它们似乎专门来对付我们这几个外国人的,我们被它们逼得纷纷从座位上跳将起来,东躲西避,弄得现场好一阵骚乱。而当地人则端坐在椅子上,浑然无事一般。原来他们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充分的防蚊准备,浑身裸露处都抹上了药水。这时,他们将药水递给我们,我把自己身上所有裸露的部分都抹了个遍。当我们全部抹好之后,我惊讶地发现,所有蚊子好像是听从一道收兵的锣鼓似的,一忽儿就无影无踪了。后来,当地人告诉我们,科查尼的蚊子总是这样,一开始来一顿猛攻,不一会儿,就会全面撤退。我心想,这不是程咬金的三板斧吗?不过,我们这些不谙它们习性的人却被它们的三板斧吓得够呛。
读诗会正式开始,我被排在第一个。为了缓解一下刚才让宾主都有点尴尬的气氛,也为了表达我自己的诚挚心情。我在读诗之前,先用英语说了几句:我来自中国,我的家乡苏州吴江是鱼米之乡。来到科查尼这个稻米之乡,使得我在万里之外,有了到达家乡的幻觉。以前我们是意识形态意义上的兄弟,现在我们是诗歌艺术的兄弟;我相信,后面这层关系更硬、更持久、更可亲,因为意识形态是暂时的,而艺术永恒。马其顿之所以伟大,在我认为就是因为她是诗歌之国、艺术之国。刚才的蚊子可能是亚历山大大帝派来的,是他手下的将士的亡魂转世变成的,他们来欢迎我们,不过它们的欢迎仪式有点过于热烈、亲密,有点让我们受不了。